宰相閣下白皙光滑的左右臉頰各有一枚鮮紅巴掌印。


  當然,是我打的,這種程度的疼痛最多到時間帶變更就會消失,卻是我好久不曾有過的重手,敏銳如彼得,不可能沒有接收到我的拒絕之意。
  「愛麗絲,為什麼妳會生氣呢?」彼得雙手捧頰、眼角噙淚,好無辜似地跟在我身後亦步亦趨,下垂的兔耳在兩側晃啊晃。
  我沒有回話,只是用眼尾餘光偷瞄了他幾眼。
  「愛麗絲,吶、愛麗絲~」
  彼得向來不在乎周遭怎麼看他,所以能像這樣頂著巴掌印出入公共場所、對小小的女僕助理低聲下氣,不知羞恥到我多少替他覺得不好意思。
  我背對彼得,默默將充分曬過太陽的床單一一折疊整齊,同時也正在自省。
  在這個世界留滯太久,久到我不太能分辨究竟是彼得太過分、抑或是我自己反應過度。
  「妳很愛懷特卿呢!」
  「很愛他呢,竟然這麼用力打他。」
  「妳都不會打我們。這就是愛的證明吧?」
  「嗯,是愛的證明。」


  我親愛的女僕同事們依然像小鳥嘀啾,語調溫柔地吱吱喳喳不停,其內容我已經不想再多爭辯什麼,反正在她們心中,我老早就是個會把愛情與暴力劃上等號的女人。
  「愛麗絲,我喜歡妳、最喜歡妳、我愛妳,請妳不要不理我。」彼得則是女僕們的存在,整個人巴到我背後:「兔子太寂寞的話會死掉哦?我無視死掉也沒關係嗎?」

  「嗯。」我點頭,拍開手臂上的紅格子西裝。
  「愛麗絲──」彼得改摟我的腰,頭臉不斷摩蹭我的頸肩處。
  礙手礙腳。
  對這麼纏人的麻煩兔子只有這點意見,我果真是重症末期了吧?原諒彼得只是遲早的問題,我心裡清楚得很,不過,至少不是現在。
  「你們感情真好。」
  「感情真好。」
  「好讓人羨慕。」
  「好羨慕。」
  「……」
  是啊,跟以前不安定的狀態相比,我跟彼得確實算「感情很好」。至少現在是名義和實質上的情侶,不管約會或那種事都未曾少過,明眼人能一目瞭然的關係。
  同事們此起彼落重複類似的話語,她們交談的方式我習慣了,彼得也在我的努力教育(?)下習慣將她們完全無視,而非動不動持槍威脅或口出惡言:以我的標準判定的惡言。
  我的標準跟這世界的標準落差太大,大到我不太能分辨究竟是彼得太過分、抑或是我自己反應過度。
  「難道說,這是所謂的產前憂鬱嗎?」彼得擔憂道:「我風聞懷孕的女性會因荷爾蒙改變,情緒起伏變得比較明顯,很容易在飲食、睡眠和情緒各方面出現異常……」
  「怎麼可能啊!」
  我趕緊搶在同事們開始七嘴八舌之前,用手肘狠狠往後撞擊彼得腹部。
  產前憂鬱症的症狀比較多樣,原因包括受其他妊娠疾病影響,但焦慮是產前憂鬱的主因,孕婦經常不由自主的擔心生產不順利或大出血等負面念頭,這可能和本身的人格特質有關,這類孕婦比較敏感又缺乏自信,特別在意別人的眼光。若碰上挫折、打擊或先生疏於陪伴,會更加重憂鬱程度……嗯?我是在哪本書上讀到過?
  不,這不是重點,重點是我根本沒懷孕。
  「既然如此,為什麼妳會生氣呢?」彼得聲音聽起來很艱難(?),畢竟他不閃也不避,完全承受我的肘擊,應該會很痛:「妳不願意理我,一定有比海還要深的理由吧?」
  很可惜,其實沒有。
  我睨視彼得一會兒,回頭繼續折床單。
  彼得永遠把我擺第一,總是以他的方式在替我著想,雖然常是電波又得轉好幾個彎才能稍微理解那麼丁點,但他絕對沒有任何惡意或弦外之音,至少對我是這樣,正因如此,我才無法不原諒他,但不原諒他跟不生氣是兩回事。
  「愛麗絲、愛麗絲~」
  「吵死了。」我故作鎮定、目不斜視,其實正以眼角餘光觀察豎起耳朵探聽的同事們,別名心之城八卦情報網。
  我不想淪為閒話中心,特別是這一次。

 * * *

  「為什麼要擅自把我的東西全搬進你房間?」
  關起房門後,我正式和彼得進行對話。
  彼得端坐床沿,不解地看我:「反正妳都睡在這裡,搬過來比較方便不是嗎?」
  「為什麼沒有經過我的允許這麼做?」我更正我的問題。
  「愛麗絲,妳生氣了嗎?」彼得怯怯地觀察我的反應。
  我插腰瞪眼道:「怎麼可能不生氣?」
  彼得垂下兔耳:「妳討厭搬進我的房間嗎?」
  我提高音量:「我討厭你擅作主張,這跟不聽我說話是一樣的!」
  兔耳又高高直立起來:「那,妳不討厭搬進我的房間,對嗎?」
  「……」
  熟悉的無力感再度侵襲。
  如果彼得在行動前先詢問,我應該不會拒絕、十之八九不會拒絕,就結果來說沒有差別,但過程讓我非常、非常的不愉快:「如果你不經過我允許,我就討厭搬進你房間。」
  彼得語帶期待說:「那,請妳允許……」

  「問題不在這裡。」

  不對勁。我握緊了拳頭,然後放開。
  
  彼得雖然經常照自己的意思去聽他想聽的話,基本上還算有頭腦,他已經跟我初來這世界時有很大的不同,所有言行舉止在在展現出他學會「尊重我的意志」,連那種事情都有先徵求我同意(雖然詢問的方式很糟糕),為什麼反而在換房間的事上故態復萌?
  話說回來,我並不清楚那種事和換房間對彼得來說究竟哪件比較重大,但他跟森林裡的傻孩子不同,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磨合,聰明努力的兔子先生怎麼還會去踩我的地雷?
  「彼得。」我看著我的戀人,喊他的名字,並等待回答。
  交往這麼久,很多事情可以靠默契不言自明。
  彼得與我對視,不久,長長的兔耳朵慢慢地下垂。
  「彼……」
  我再次開口想催促他回話,忽然遠處有轟隆、轟隆的聲音傳來,分散我的注意力。
  「打雷…不、怎麼可能。」這裡根本沒有天氣變化可言。
  我轉頭向發聲方向,視線卻被牆壁阻擋。
  「愛麗絲,妳不想搬進我的房間嗎?妳已經討厭我了嗎?」彼得猛地牽起我的手:「我喜歡妳、我愛妳,請妳不要討厭我!」
  「現在不是講這個的時候,你沒有聽到剛剛的聲音嗎?」我一時腳踩空跌進他懷裡,在彼得的懷抱中慌亂掙扎:「既然你好歹是宰相,不去看看發生什麼事沒關係嗎?」
  「沒關係,沒有什麼事情比妳的愛更重要,就算城堡被敵人攻陷我也不會介意……」

  「請你介意。」

  事實上介意的是我,剛才「雷聲」發生在客房區域的方向,而且陸陸續續有奇妙的騷動聲傳來,那裡是我主要的工作和生活區域,我認識的女僕多半活動於該區。

  「好啦!我喜歡你、我愛你、我答應搬進你房間所以放開我!」

  「我不要。」彼得以不惜勒死我般的力道緊抱我不放:「我不會放開妳,絕對。」
  「彼得=懷特!你為什麼……」
  我頓時想到某種可能性,抬頭看彼得:「為什麼要故意讓我生氣?」
  彼得在視線對上的瞬間別開眼睛。
  「彼得=懷特,你為什麼不敢看我?」我加重語氣。
  彼得為難地轉回視線,移動嘴形拼湊「愛麗絲」的形狀,旋即低頭:「請妳不要離開!請妳待在我身邊!」
  我抓起一隻白色兔耳高喊:「你、有、沒、有、在聽我說話?」
  「……耳朵好痛。」彼得半撒嬌似的將臉埋入我胸前。
  「不想更痛的話,就給我把話說清楚。」我改抓住兩隻兔耳。
  「……如果妳討厭我怎麼辦?」沉悶的聲音從我衣領處傳出。
  可惡!
  淨選這種時候採取低姿態,是算準了我一定會吃他這套嗎?
  「……愛麗絲……」
  ……
  「啊~~不會啦、不會,我不會討厭你。」我只會討厭每次都吃他這套的我自己:「究竟是怎麼回事?」
  「……對不起,愛麗絲,我是沒用的兔子。」
  彼得微微仰頭,濕潤的紅色眼睛眨啊眨。



  該死,好可愛!

  覺得他可愛的我好該死!

  「最近,我城和帽商的地盤爭奪越演越烈,不屬於三方勢力的小組織想趁心之城和帽商戰力比較薄弱時偷襲。」彼得忽然話題一轉,提起我鮮少有機會直接接觸的、這個世界的黑暗面。
  槍林彈雨的世界的,黑暗面。
  「在掌握到相關消息後,我第一時間就派人進行殲滅,不過無法掌握到所有名單,所以我反過來設下圈套,暴露警備漏洞,引誘那些垃圾入城以方便圍剿。」彼得平淡帶過許多難以想像的殘酷內容:「我不想讓無聊的遊戲影響到妳。」
  因此彼得趕緊讓我搬房間,然後惹我生氣以轉移注意力,好讓我不要發現心之城內的小型戰爭?
  「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,但區區幾個不成氣候的小組織偷襲,何必大費周章一一理會、還把戰線拉到城內?」我反問,歷史小說我可沒少看過。
  彼得的地位和性格都不會讓他少結仇家,趁火打劫之類的小技倆他早該司空見慣,除非有什麼迫使他非行動不可的重大理由,例如說……
  我不由得戰慄了一下。
  「你所說的小組織,打算對我不利?」
  心之城宰相的戀人,聽起來似乎很有利用價值。
  「……是的,正是如此。」彼得安撫似地輕拍我的背部,看向騷動的方向,無機質的紅眼彷彿能穿透牆壁:「想對妳動歪腦筋的垃圾,我早已給過他們一些警告,不過,似乎是太高估那些垃圾的智商了。」
  冰冷、殘酷,屬於心之城宰相的聲調。
  我環抱彼得,安撫似地摸他雪白的頭髮:「為什麼要瞞著我?」
  彼得如何用盡全力喜歡我,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,在土地爭奪中,我不被當作目標才奇怪(布拉德那邊不對我出手還情有可原),但是彼得從來沒有特別限制我的行動,我也絲毫沒有攸關性命的緊張感。
 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、我不知道的時候,一定發生過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吧?很多……彼得為了保護我而發生過的事情,只對我誠實坦白的兔子先生,為什麼從來不曾讓我有機會知道他有多努力?
  彼得靜默一會兒,又囌囌囌地蹭回我的胸口,悶悶不樂道:「……我想保護妳才帶妳來這裡,結果反而讓妳陷入危險的話,妳會比以前更討厭我吧?」
  「……」
  當恍然大悟和哭笑不得的心情同時湧現,我該怎麼辦才好?
  為什麼這個人(兔)會如此可愛?
  「不會啦、不會,我不會討厭你。」
  我緊緊抱住彼得,拒絕了所有從外頭來的動靜。


 * * *

  如果有位男士在女服店穿梭,以無比專注的神情檢視過每一件洋裝乃至於絲襪手帕等配件、不時拿在手上比對,臉上掛著可疑的笑容還興奮到雙頰泛紅,而該男士又與這間店家毫無關連,那麼這位男士百分之百是個變態。
  要是這名變態面貌端正,多少會讓人感到遺憾,萬一這名變態恰巧是眾所皆知的權力階級高官,不免叫人擔心起這個國家的未來。不過,若旁邊有女伴隨行,變態的印象應該會立刻轉為體貼女友的新好男人……至少我是這麼想。
  於是我儘量站在靠近彼得、又不致打擾他挑選洋裝的位置,試圖證明這位電波兔耳男不是那種類型的變態,至於兔耳變態正在腦中如何想像我換裝的情景,我實在不願去想像。
  這不是自戀發言,我敢用任何東西來打賭彼得的思考內容。
  「愛麗絲,妳也出來買東西嗎?」
  我轉頭看向聲音來源,一名身著黑色套裝的捲髮美女正提著大包小包走來。
  「嗯,我原本打算買一件新洋裝。」我對碧芭迪微笑點頭。
  「『原本打算』的意思,就是現在情況有變?」女王陛下倒沒錯過我話中的潛台詞,瞄了眼挑選衣服的兔耳男:「跟我城的變態宰相有關係?」
  「這個嘛……要說關係也不是沒有。」我拎起手上的套裝給碧芭迪看:「我跟彼得說,如果他能在這間店裡找到『真正適合我』的洋裝,我就收下這套衣服,而且會偶爾穿一穿。」
  我手上拿的套裝造型倒也沒多驚世駭俗,只不過是領口特殊的粉紅色襯衫、鮮紅格子的西裝背心、時鐘花樣的棕黃色裙子、外加扣子全是小型時鐘罷了。可以想見它絕非市售成衣,不曉得彼得動用多少心思和金錢去搞出這麼一套衣服。
  「情侶裝?真虧妳能忍受那傢伙幼稚的小鬼頭行徑。」碧芭迪毫不客套地露出嫌惡表情:「像懷特這種什麼都不在乎的男人,怎麼可能有挑選衣服的眼光?」
  「嘛,或許妳是正確的。」我苦笑。
  碧芭迪冷哼:「如果懷特選出很醜的衣服怎麼辦?」
  「是啊,怎麼辦呢?」
  將珠寶首飾概括統稱做「貴金屬」的人、可以對食物不感興趣到甚至失去味覺的人、習慣不斷用惡劣話語貶低自己的人,在其他方面的品味肯定難以信任吧?但我想試著去信任彼得「賢能」、「聰明」、以及「喜歡我」的部份。
  看彼得專注到無視周遭的模樣,我就忍不住嘴角上揚:「碧芭迪,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做料理,剛開始當然失敗多過於成功,可是姐姐每次都會笑著把其實很難吃的料理吃完。」
  碧芭迪完全不以為然:「怎麼?妳也想做類似『懲罰遊戲』般的舉動,把懷特選出來的、醜得要死的衣服穿在身上嗎?」
  「這個嘛……」
  「也罷,妳自己的選擇,隨妳高興即可。」碧芭迪隨便揮個手看起來都霸氣十足,不愧為現役女王:「……拿懷特當對象,花占根本就沒有意義。」
  「不,花占很有意義。」我平靜回應女王的調侃:「妳都不曉得,當占卜出彼得『他不喜歡我』,我的心情有多麼輕鬆。」
  

  女王陛下離去時,她的笑聲響徹整間服飾店。

  
  「陛下怎麼會來這裡?」彼得這才終於注意到女王陛下的存在。
  我斜睨彼得:「大概跟你一樣翹班了吧?」
  彼得略微不滿地扁嘴道:「我是誠實負責的兔子,有好好處理過工作,沒有翹班哦!」
  我以白眼代替回答。
  宰相大人所謂「好好處理過工作」,多半是指把工作全推給別人去做,受害者例如國王陛下、國王陛下或國王陛下。
  「吶,愛麗絲,我們到別間店去吧!」彼得自動略過我無聲回答,搭著我的肩膀笑道:「品味低俗的量產成衣沒有一件配得上妳。」
  彼得眼中認定「配得上我」的衣服,恐怕我完全不配穿。
  「是嗎?」我再次舉起拎在手上的衣服:「那麼這件『偶然在這間店發現』的『品味低俗量產成衣』,我就把它放回架子上囉?」
  彼得聞言,整張臉垮下來:「愛麗絲──」


 * * *

  結果我還是在彼得死纏活纏下接受了衣服,就像他過去送過我的無數禮物。
  「愛麗絲,這件衣服很適合妳、很好看呢!」
  「啊、是嗎?」我懶散回應彼得的興奮,和格子白兔一起穿格子衣服,我終於也成了格子房間的一景。
  我同意碧芭迪意見,情侶裝不過是幼稚的小鬼頭行徑、扮家家酒等級的遊戲,然而我發現自己並不討厭染上和彼得相同的顏色,就像乾淨的肥皂氣息一樣能讓我感到安心。
  「能和妳穿一樣的衣服,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兔子。」彼得抱著我磨蹭,雙手不帶有任何意圖的在我身上摸來摸去。
  「好、好、好。」我隨口敷衍:「可以換下來了嗎?」
  「不行。」
  「你會害我工作遲到。」
  「工作不管它就好了。」
  「你啊……」
  每當看見彼得滿足的笑臉,我總不禁反省自己是否寵他太過,但這畢竟不若彼得寵我之深:不是我身上沒有細菌,而是「因為我」,彼得願意容忍細菌;不是我完美無缺,而是「因為我」,彼得認定這就是唯一。


  「我會除掉任何讓妳產生不安的要素,妳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。」

  無從隱藏,混帳跟蹤狂早已洞悉我一切醜惡,然後執意將陰沉晦暗的我視為「無可取代的特別」,並宣告誓死守護我的決心。
  任何事情都會被原諒、被包容,待在彼得身邊,我只會越來越奇怪。
  「彼得,你害我壞掉了。」我感嘆道。
  「咦?」彼得先是一驚、忽地嫣紅了臉:「對、對不起,太激動的時候比較不能忍耐,以後我會注意……」

  「誰在跟你講這個。」

  他這是什麼噁心反應?
  「咦?可是我常聽妳講說妳會壞掉……」

  「變態閉嘴!」

  我重重敲了彼得腦袋一記。
  彼得笑著喊痛,然後抓住我的雙手:「妳不是說我可以盡情傷害妳嗎?」
  我將視線深入彼得血紅色的眼睛,裡面清澈到只容得下我的倒影:「……你知道我在說什麼。」
  不會錯,腹黑兔鐵定是明知故問。
  「我讓妳壞掉,沒有比這更棒的事了對吧?」彼得微笑依舊,嘴唇貼上我的手背:「就算讓妳壞掉、就算害妳身陷危險,我也不會放開妳、不會將妳讓給任何人,絕對。」
  「……」
  所以,一旦選擇彼得,就證明了我自己是多麼懦弱。

  懦弱到只剩下不放開他的堅強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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